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钓鱼的男孩(五)
2020-03-25 09:22:34 来源: 编辑:罗淑尹

  □曹伶文

  这回父母带着姐姐,一走已近半年。

  这个稻子金黄,等着开镰的日子,他来到了蛤蟆塘,那是近葫芦形的水塘,两边各伸出二对水沟,像只蛤蟆,其中一边的水沟与外面的航运水道相通。这年春天,也就二个月前,大概是遇上鱼刚巧产过卵,饿得慌,他又跟大他四岁的老扁阿三来钓鱼。上午他钓了三斤多的鲫鱼,下午继续钓了一斤多。阿三那一天也钓了三斤多。阿三第二天再去,却只钓了三条“廿四鳞”,而他因为有事耽搁了没去。

  这条河的堤很高,那阵子刚好外面水道防洪把水位降得很低,蛤蟆塘的水自然也浅了。站在高高的河堤上,他必须把这根二折叠的鱼竿接上,才够得着理想的窝酿。村道原来经过河的西岸,这二年由于排涝灌溉的主水道改变了,也随之改变。西岸很少有人走动了,偶尔也有,这让他不安。他钓鱼不喜欢有人路过,更不喜欢有人过问。若是钓不到鱼,不好意思回答熟悉的过路人,很尴尬,而村里认识他的人真不少,这都因为他时常跟父亲在村里走动的缘故。若是有鱼上钩,他又担心打扰,把鱼惊走。

  这上午,在他钓上三条鲫鱼放入网袋,养到不远处的沟渠之后,竟然有一条大鱼上钩。

  那条大鱼在水面划出一道黑光,就沉入水下,拖着鱼线跑。一开始,他在窝酿范围里见到有一串大小不等的水泡时不时地翻上来,心理就有准备了,知道有条大鱼在下边转,但不清楚是什么鱼,猜想是鲤鱼,绝对不是鲫鱼。父亲说过不管鲫鱼多大翻出的泡总是单个的,只是水泡大小不同,鲤鱼才会吐出一连串的泡泡。他会钓鱼以来,可没上过半斤以上的鲤鱼,所以心里特期待。只有钓到大鲤鱼才是值得骄傲的,因为这美事会风一样传得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。可是,当这条大鱼开始咬钩,他又怀疑不是鲤鱼了。父亲说过大鲤鱼咬钩,先试探,不轻不重地动几下浮子,然后离开一会,这时千万沉住气,不能动鱼竿鱼线,也不能发出声音,当鲤鱼觉得一切安全,才会再来动钩,而这回动钩可能就大幅度了,一拉一送……如果鲤鱼觉得不正常,可能会离开,不再冒险,也可能会重新试探……

  可眼下,这鱼一动诱饵,水面间浮着的四粒浮子竟然迅速跟着线全部没入水波,虽说他有心理准备,也来得太突然了。他措手不及,条件反射似的,提起了鱼竿,可能是他经常提着这根颇有份量的鱼竿,手劲也变大了,竟能一下子把这条鱼第一次拉到了水面。然而,它也只在水面上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,马上拉着线沉下去,努力抗争,奔逃。那黑背黑影足有爷爷的拐杖那么长,这确是吓他一跳,多年后,还会在梦中闪过。虽然它在水面只是一闪一隐而过,但他更肯定自己的判断,这不是鲤鱼,鲤鱼在水面闪过,红鳍红尾一团红。那又是什么鱼,这么大,这么厉害?

  一开始,他手上的劲道也没让步,但感觉吃不消,半条鱼竿弯下去,意识中闪过鱼比自己的力量还大,想要死死钉在原地的脚却不自觉地跟着移动。不过,意识又飞快清醒,告诉他不能蛮干,他才松了一点力,积极跟着鱼走。鱼在水下也是盲目奔逃,不择方向,又不断转圈。他试着好几次想把鱼提离水面,父亲说过让鱼嘴露出水,呛几口空气,就会软弱下去,但他不敢尽力提,小心谨慎之下,几次没成功,这鱼的劲太大了。幸好,这一片水面,周边都没什么要命的杂物,岸边只有几蓬茭白,他稍稍宽下心,用起“拖”字决。就算是拖,也是够他吃力,拉住竿,跟着鱼走。他想起曾经拉过邻家买来办喜酒的羊,羊不听他的话,他拉扯不走;他不让步,反被羊拉着走上好一段路。时间一秒一秒过去,鱼还在水下,与他打不着照面,水波一团团,水色已浑浊一片。

  这时,他想要是有捞鱼的网兜备着就好,等到鱼露出水面就可以用上,不必担心提不上岸。他是在考虑下一步了,即使鱼没了力气浮出水面,拉近岸边,岸离水面太高,也无法把鱼提上来,看来他只能下河去。可他还不太会游泳,别看这孩子年年夏天和院子里年龄仿佛的六七个男孩结成伴,扑在河里摸螺摸蚌,挖田蟹。别人都会游泳了,自创了各种泳式,更会钻水底下练憋气功做老鳖,还敢从桥上船上往下跳。他却对基本的狗刨式,骑泳,仰泳也只会一半,根本不会趴在河底练憋气。他会的只是在浅水处,脚离开泥,顺着河岸游上一小段 ,从没敢横着游过河去。

  父亲出门前,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。父亲曾多次亲自指导他游泳,鼓励他,可就是没一次成功。有一次,父亲托着他试着渡过对岸,没想到自己体力不支,差点淹死二人,幸好只是儿子呛了几口水。之后,父亲不敢蛮来,只得顺其自然了。

  可能是鱼以为岸上的小孩对抗不了它,也可能是鱼钩扎在嘴唇深处的疼渐渐减轻,鱼清醒了。它不再白费力气没方向地转来折去,而是顺着河中心朝着同一方向猛窜。然而,只要鱼钩不掉,鱼线不断,还有那长长的鱼竿和一个比它重八倍的孩子拉着,它逃命只是枉然。

  他拉着鱼竿,不紧不松地跟了几步,这时能分出心来,看看周边,寻求有人帮助,但四周除了金黄的稻田,近处没人,远处有开始割稻的人,但招呼不上。忽然,有那么一闪的时间,他感觉对方的力道弱了,又是条件反射,手上往回拉的力上来了,但对方马上也回了力似的与他对抗。不过,就在这一刹那,对方奔跑的方向又发生了变化,拉着鱼线鱼竿在湖中心稍偏向对岸窜去。就这一刹那,坏了,他手中的鱼竿可是折叠的,前一截插后一截交接处的铁管里,虽然焊接匠阿斌有着天衣无缝的焊接水平,毕竟是二截的竿子,而不是一体。前一截竿子就这样扑咚一声离开了后一截,掉到湖中去了,手中剩下光光的一截,一看是铁管前端微裂了。

  “啊呀!”他在同一时刻发出一声惨叫,又打了一个寒颤,并不是可惜这根鱼竿,而是另一个念头:鱼跑了,跑了,这可把面子丢大了,一场空欢喜,白折腾。偏偏这时,路上走来一人,一个陌生的老头,可能是外村人。老头走近,擦过他身边,没看他。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,老人也没去关注眼下这个孩子的紧张与尴尬,也没注意河中心还有一条竿在移动。也许他是聋子,又是瞎子,他想。

  好不容易等老头远去了,他冷静下来,看着鱼竿移动的速度慢下来,但已到河中央,褐白相间的鸭毛浮子还在时不时地浮沉,他知道鱼还没脱钩,脑子里闪过回家拿竿子什么的来捞,但这念头一闪而过。他不愿做这夜长梦多的事。他不敢设想鱼竿离开视线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变故。这时,他必须下河去捞,想到一条大鱼就将被自己抱上来,兴奋劲上来,顾不得什么,豁出去了。

  他脱了鞋,脱掉长裤,看看边上没人,下了河。他开始用手中的半截竿子去捞河中的半截,够不着,就一步一步小心地踏进水里,水并不深,他相信用不着下到水深处,就可以捞到前半截鱼竿,就可以把鱼拉到湖边。然而,他估摸错了,前半截鱼竿是很快捞回手中了,鱼还拖着线挣扎,这是,鱼线突然缠到河中心的一根木桩上,木桩正欲露出水面。他试着拉了几回,绕了几回,但解不出来。心里又打了一个冷颤,敲起了退堂鼓,更棘手了,可能要出事了。就在这时,鱼翻出了水面,滚了几下,多长多大的一条鱼啊!真的一个娃娃似的,没有拐杖那么长,也差不离了,这真是吓得他心都跳到嗓子眼。是青鱼,或是草鱼?他弄不清,但知道不会是别的鱼种。那条大鱼大概乏力了,但还会挣扎。这个木桩是用来做什么的?他不清楚,可能从前挂个篮子养菱苗时用过的,也可能是谁放置过渔网遗弃的,但想想又不像,也没心思去推敲了。他想着木桩把鱼线缠死了,又激动起来。鱼再也拉不远,走不开了,只是在水面扑腾,时沉时起,时而露一背的青色,时而翻一肚子的白。

  果实就在眼前,值得炫耀的成功就在眼皮底下,他怎么可能放弃?潮一般的兴奋劲涌上来,不过,他还是谨慎考虑了几秒钟,即使自己游泳的力量不足,但技巧掌握了一些,最省力的或骑或仰都会,不会沉下去的。水又不会太深了,他还相信中间的树桩也会帮助自己歇一下,喘口气。

  就这样,这个说鲁莽又不鲁莽,说不莽撞又莽撞的孩子,脱去上衣,学父亲游泳时一样,先用水拍拍胸口,再把整个身体往水里蹲几下,就破水而出了。七月的毒太阳下,水温适人。这湖水真的也不深了,当然湖心是足可以没过他的头脸。幸好,一切顺利,木桩牢固,孩子游到木桩,一手搭着木桩,一手三二下就把线套出来了。鱼又拖着线跑了一段湖,一会儿,鱼再也无力反抗了,仰白在水面上。这回算他明智,没有直接去抓鱼,而是拉起竹竿往回游……

  等到鱼拖到岸边,他一手揭开盆一般大的鳃盖,把四个手指插进去,大拇指掐着下鳄,用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抱在胸前,像个抓了俘虏的英雄,骄傲地抬头看了两岸一眼,真希望有路人经过。鱼的力量还是不可小觑,只要它身子一挺,尾巴一甩都让他踉跄,一身粘液更容易脱身。他十二分兴奋,又十二分小心脚下的泥堤,拖着鱼竿,沿着水沟艰难地上了岸。他歇下来,坐在田头,看着扔在稻田里的鱼无力地瞪着圆眼,噏着大嘴巴。他心里在笑:“看你还调皮,你再调皮看看。”这时,阳光照得他一身泥水和鱼粘液的皮肤畅快极了,全身的力气很快恢复,那一副儿狼狈样也成了自豪。

  第二天,他跟着邻居放网捕鱼的曹老四去集上卖鱼。曹老四说这是条“螺丝青”,这鱼有的是力气,大的可以上百斤,能钓到这八九斤重,也够了不起了。自从这条鱼上了岸,他似乎一直咧着嘴笑,兴奋得一夜没睡,也可能一夜美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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