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曹伶文
父母带姐姐去海南前一年,尝试了让姐弟俩一起生活一个月。那时,只上了一年初中的姐姐已辍学在家。母亲和邻家嫂子结伴去了青岛补鞋,父亲从小商品市场弄了一批鞋到东北贩卖,留下姐弟俩,交托给在家的大伯照看。
懂事的姐姐把家照顾得像模像样,房前屋后干干净净,灶头灶后明明亮亮。姐弟俩身上衣服也齐整,虽然弟弟每天回来时一身土,一身草汁,有时还掉个扣,或是膝盖袖口破个洞,虽然弟弟穿的衣服多数是远方的表哥退下的,但他每天穿出去时肯定干净齐整。姐姐说他老掉纽扣,老破衣裤,就吓唬他不再给钉,不再给缝了。他说自己会钉,也乐意掉,乐意破。姐姐一生气,他真自个儿拿起针线,缝补得有板有眼。姐姐也不好多说了。当姐姐洗衣服时,他也主动帮着提水。父母出门前,特地与邻居吴伯家合作,在后门空地相交处,请了专门打井的,用螺旋形的铁疙瘩打出一口水井,按下井管。糟糕的是井水竟然是绿的,还恶臭,就是把水抽干十来回,渗出来的水,色泽上清了一些,但还是绿,还是咸,不可用。父亲说是海水。后来,他在初中课堂上知道了木炭可以澄清水,就有意在灶堂里积攒木炭,准备倒入水井。只可惜还没积攒到他要的份量时,他家在新屋基地上建好了楼,这旧房子要拆,这个早已废弃的水井也被填埋了。奇怪的是隔了三四家,就十几米开外老罗家的水井,抽出来的水竟是清冽无味。邻里间和和好好,老罗一家又与他家走得特近,大事总来请教这个大队会计。老罗夫妻见这对姐弟又可爱,自然也照顾着,叫他俩来这提水,有时还先让姐弟俩用水。洗菜洗衣时,弟弟就提个小铁桶,在家门与老罗的水井之间气喘吁吁地跑。见弟弟勤快,姐姐就不再说他顽皮了。夜里,姐弟俩也没上大伯家睡,总是早早关门上闩,虽然父亲出门前交托过这事,那只在邻居吴大爷去世时,停尸在后门口的那二个夜晚,姐弟俩才睡到了大伯家。
父母不在家,他虽然还是到处撒野,但懒散的性子收敛了一些。大伯大伯母三天两头来他家看一下需要什么。每次来看,家里都井然有序,只是在粗重活上,大伯来帮一下,比如水缸没水了,大伯会来挑。他们不敢拿井水做饭做菜烧开水,因为父亲说这地下以前是海,过去的时间不长,这井水无论多清,还是有点儿咸,不能吃。虽然大伯会来挑水,但姐姐也试着自己去挑,因为父母给姐弟俩准备了一对小铁桶。
那一个月的尝试期里恰好有端午节,又是周末,姐姐不想上大伯家吃,就跟邻居去集上买菜,准备中午包麦饼的馅。那上午,他门前门后跑进跑出,就不见姐姐回来,等得心焦,想闲着也是闲着,就先动手团面粉,想到揉好面团再卷成麦饼,那是多自豪的事,等姐姐回来就可以煎,可以炒,可以吃了。
他想起母亲团面的方式,说是用热水来和,揉的时间会省些,团出的糯米粉却更韧更糯。可家里没热水了,他马上烧锅煮水,一大勺的水下去,想想不够,再弄了半勺,锅下烧着火,他腾出手来把早几天备好的一布袋糯米粉搬到灶上,等着水烫。他又搬来一张垫脚的小板凳,因为他还够不到在锅里揉面。锅下放着好柴禾,火旺旺的,等他洗净手,揭锅盖一看,水滚了,赶紧掩了火。他想滚水比烫水应该更好,马上一小碗又一小碗地舀了面粉放入沸水,可是水太烫,他无法插手,用筷子拌了几下,见水还多,再直接用手一把一把抓了面粉放入锅里。一会儿,粉比水多了,还太烫,无法插手去揉,他就舀了半勺冷水。水一倒入,手是可以插入了,拌了几下,揉了几下,四散的米粉渐渐结成一小块一小块,却怎么也团不到一块,他以为水还不够,继续倒入冷水,才没团出饭碗大的粉团,发现水又多了,底下的面粉稀糊一片,他只好再抓面粉……不知锅下掩着的火何时重新起来,锅里越来越烫,他怕粘了锅的粉烧焦,又倒入水,哪知道那些粉糊已经熟了,要不一片稀,要不一团实,无法与手中的粉团团在一起了。他又加粉,一次又一次,终不成样子。他慌了,感觉到自己的失败,又担心姐姐马上回来,看到他的烂摊子。于是,更加急于求成,他不停地掺水,加粉。就这样,直到袋里的面粉挖尽,满满的一锅,那双小手再也应付不过来。他力不从心,累得泄气,终于彻底瘫了。他不得不承认失败,于是,彻底地灭了火,等着姐姐来收场,等着挨骂。
午前,姐姐回来,见灶上到处是粉,揭盖一看,锅里更是煮猪食一般的满,哭笑不得。大伯知道后,赶紧带姐弟去自家吃端午。而这一锅面粉,让姐弟俩吃了二天的面粉糊,终于倒掉。
这年端午,也就是十几天前,小学毕业考试结束的第二天,大伯就不敢让这小子一个人在家瞎捣鼓了,早早拉他到自家去,说是帮忙,伯母并没让他插手,就让他去钓鱼,叫他不要跑远,免得吃时叫不应。他拿了鱼竿,就在后门的竹丛里钓鱼。
父亲在土地承包后,有意识地带儿子到自留地里种菜种瓜。父亲也只能种一些活儿轻松的,青菜包菜土豆豆角番茄番薯丝瓜南瓜之类的,并不曾挖成水田种荸荠插茭白。但父亲去海南前,却把一块离家最近的秧田留下两桌的大小自家用,挖一层泥,关上水后,委托大伯在清明后插上新品种的茭白,给儿子解决一点吃菜问题。父亲知道儿子喜欢吃茭白,更主要的,不愿儿子嘴馋到在钓鱼时,再偷人家塘里的茭白生吃。那既危险,又不卫生。多年后,他深深感叹,真是知子莫若父,爱子莫若父啊!
跟父亲种地,每每都有知识上的收获。父亲会一清二楚地告诉,怎么除草疏苗,怎么接种贮果,怎么喷药施肥。父亲交代,吃的东西,不要喷太毒的农药,比如甲胺磷。别看这家伙懒懒散散,做事吊儿啷当,可灵气了。跟他说一遍,他都记住了;有时即使没跟他说齐全,他也能举一反三,悟性特强。这也许是母亲自小对儿女俩要求的一句话有关:“见眼想法”,就是眼睛看到了,应该马上去想怎么把握,怎么处理,怎么收拾……
父亲脑子里有许多故事与谚语。夏夜乘凉,整个院子里的人都会围坐在父亲身边,听他讲拇指姑娘讲美人鱼,讲三国讲封神……他最向往的是《薛刚反唐》里薛仁贵勇探地穴,吃了道姑的九牛二虎,又获赠良马,随后成为樊员外的乘龙快婿……
在地里干活,父亲见儿子跟着收拾了一会,就站一边感叹辛苦,或是拔几根抓地龙,揉几下坐一边自个儿斗斗草。他就边忙活,边半哼半唱起懒汉歌:“颗星头露水白洋洋,宁可日昼头少乘凉,日昼头日头热哄哄,宁可晚头做到夜半后,黄昏头蚊虫嗡嗡声,不如天亮颗星早爬起。”
“日得骑门坊,夜得捉灯光,屋里吃早饭,外面坐草坦,扫地扫格当中央,洗面洗个鼻头梁。”
……
这时候,他对父亲哼唱的内容起了极浓的兴趣,瞪着大眼看父亲清瘦的脸,心里却在不停地琢磨,非要搞清里面每一个字的意思,直到自己觉得可以解释通了,才罢休,但他很少问这问那。他会想:白洋洋什么意思?是压霜了吗?骑门坊什么意思?是靠在门边还是坐在门槛上?捉灯光又什么意思,怎么捉?想是他与母亲一起几乎头碰头,凑着灯光,一个织衣,一个写字,禁不住笑了。他又会想:在冬天,日昼头日头热哄哄,不是正好干活吗?为什么还要懒?在夏天,颗星头露水白洋洋,不是凉爽爽的正好干活吗?若说颗星头早爬起去读书,他确是爬不起来。
有时,他弄了点儿小伤,破了一点点儿皮,还没见血,当要了命似的,蹲到路边寻马兰草去了,寻得一团马兰,揉糊了再贴到伤口。有时,看到近处废弃的洼地里有水蜡烛,就想涉水去采,说是水蜡烛能止血,先收集起来,但被父亲制止了。明明那苍蝇脚般一丝缝隙的伤,他裹上一圈红蜡烛般粗的马兰,还包上一层车前子,再用抓地龙草一扎,俨然跟换了骨头似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