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曹伶文
第一次见到小龙虾,是上小学的时候。有一天,大院里来了谁家的一个远方哥哥,用罐头瓶装了一对穿了一身红袄般的虾,漂亮之极,送给小姐姐看。那虾挤在瓶子里摆不开架势,一出来就举起一对大螯,仿佛与谁对战,有点像连环画里站在长坂坡上的张飞,挺吓人。小孩谁也不敢碰它,但谁也没见过这奇物,好奇又羡慕。哥哥抓起它,敏捷地用手指夹住那对特殊的“兵器”,用一根细棉线系在盔甲与躯干相交处,然后,小孩就牵羊一样牵着它玩。它在地上到处爬,孩子们用细竹枝和短木棒挑逗它,激它举螯愤怒,乐得孩子们跺着脚发出阵阵欢呼。
父亲说这是小龙虾,听说是机场里的军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带来几只,放养在跑道界外的草地上,后来,人们在机场边上的湖塘里发现了这种小龙虾。
也就那一次见后,隔了一年,置网捕鱼的邻居曹老四,有一天从主河道的网里捉住一只,送给他玩。可惜这一只是青色的,头盔上的红色淡得可以忽视,个儿也没他第一次见到的大,螯小小的,即使被激怒了,也凶不起来。他逗了几下后,就没兴趣了,用竹棍把它敲死喂鸡了。他说想看看壳里的肉,看看肚里有什么。结果,砸出雪白的肉酱后,也不见一点血,只有一根青色的肚肠,头壳里一堆青黑色的汁水,散发出一股腐草的臭味。
然而,谁也不曾想到,几年之后,村子里竟然是他第一个做了最简易的虾钓、撩网,第一次就抓了二三十几只小龙虾,拧了红大头,抽了黑肚肠,切姜拍蒜,老酒米醋酱油,猛火烩了,独个儿吃得一辈子记住了它独特的味道:鲜美,就是肉少了点,味里还没去尽草腥味。他不怕腥。要是只钓得三二条鱼,他也不管小鲤鱼小鲫鱼小浮鲌,刮鳞,挖腮,清肠后放点配料,就直接蒸饭架上。有时钓得黄颡鱼,他也剪鳍去肠后在家清蒸起来。怕腥的人经过他家门口,远远喊“腥”,他却哈哈笑。有一年,家里养了母猪,下崽后,父亲买了泥鳅煮猪食,他就从煮熟的猪食里拣泥鳅吃,连他自己也说“腥”,但又替自己圆场:“蘸蘸酱油醋也不腥了。”
那年春天,三月的最后一天,地里的油菜一片金黄,却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。到了夏天,他从后门的洼塘里钓起了第一只小龙虾。
那是初中最后一学期,马上面临中考,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他,收收野心,好好读书,虽然英语不好,但别的功课都名列前茅,凭着极优的天资,能考个中专师范的。可他还当耳旁风,到了四月中旬,班主任就逼他除周末两天外,每天与另三个优秀的同学一起住校,语数两位老师为他们腾出了宿舍。
难得回一次家,难得有空闲了。那五月的一个星期六下午,阳光正好,他已经好多天没拿钓竿了,放下书书本本,纸纸卷卷,仿佛只是为了过把瘾,又来到后门的洼塘里钓鱼。
湖面几朵野菱已经浮出头,叶子均匀展开;湖边零落的几蓬茭白,抽出一支支嫩绿的叶。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的气味,十分浓郁。有栀子花透心的清香,有苦楝花沉郁的辛臭,有橘花文旦花浓烈的芳香,还有天竺葵的气味掺杂在一起,更浓的是水田里草的腐味,团箕米匾里晒出霉干菜的酸味,和地面湿气蒸腾出的闷骚……
按往常,这是鱼最容易上钩的时节。他曾经在这洼塘里一个小时钓上二十一条鲫鱼。可是,这个下午,没有一条鱼上钩。
他很奇怪,明明每一个扔下碎米做成的窝酿里有泡泡不断地泛出,而且是一串串碎米粒般的小泡泡。这是什么鱼呢?难道会是碎米泡了水冒出气泡来?可以前没出现过。或是湖底太脏,沉积物翻出沼气(他做实验,就用空饭盒在这洼塘里收集过沼气,点出火来)?他凭经验沼气从水底下冒出的应该是一串串大气泡。而父亲说过鲤鱼吐出的泡串,其中会有一个大的,不会全是碎米粒似的。那可能是泥鳅了,泥鳅养在水盆里吐出的,就是一串串沫一样的小水泡。他也知道这湖里泥鳅黄鳝多。他又明白泥鳅是极少来碰钩的,近十年的钓鱼中,他曾经只钓上过一条泥鳅。
可这些小水泡,就在鱼钩四周一个家用茶盘大小的范围里,仿佛底下的家伙围着红蚯蚓的诱饵转。他就是动动鱼钩,底下也一片平静,就像在水缸里放钓似的。不过,十几分钟后,这些小水泡就出茶盘的范围了。
要是几年前,这样在水缸里钓鱼似的,他早甩鱼竿了。这下午,他似乎就想弄明白水底下怎么回事?他恨不得马上牵一根电线来电出个底朝天。一年前,三堂哥阿荣从远方亲戚家学开车回来,就带他直接搭上照明的电线,在后门塘里电鱼。正在收拾新屋的父亲知道后制止了阿荣,并训了儿子一顿,说是会电死人的。他学了物理,也知道会电死人,但父亲不说他没怕,一说他就怕了。
终于,在一丛茭白边的窝酿里,浮子有动静了,不紧不慢的,像掉牙的老爷爷咀嚼一粒米饭,浮子的幅度小得不全神贯注是发现不了。他尽量耐住心,仿佛大象等着身后的蜗牛小弟弟撵上来,可底下的家伙,比他还耐性。一只白蝴蝶飞来,落在茭白叶子上,又起身离去了;一只红蜻蜓飞来落在竿头,又飞走了。浮子的动静令人焦急,微弱地动过一阵后,彻底静了好一会。浮子边上又小泡泡叠起,浮子又如垂死似的脉搏起落几下,藤死瓜不瘪的样子。他终于等得火了,把竿往上重重一提,他想如果是钩住它的嘴,给它狠狠扎进去……然而,竿头轻轻,钩到的只是空气,钩上的红蚯蚓还在。
奇怪的是下面的水泡继续,没有因为这一惊吓的动作而发生变化。他更好奇,细细检查钩上的红蚯蚓,从钩尖溜出了一小截,似乎要从钩上脱逃,他重新弄了一下,把钩轻轻放回窝酿。不一会儿,水下那家伙又来了,仿佛是小偷在拨门闩,小心又小心,而他这会儿沉住气,潜伏着抓贼似的。他感觉到了阳光在肩上移动的步子,他数着茭白最长一片叶子的叶尖伸到浮子边上摇摆了十下,二十下,水下的怪东西还是没有下决心。难道真的是泥鳅?他想到唯一上钩的泥鳅,在已经模糊的记忆里仿佛是差不多的吃相。若是前些年,他可能从地里抱起一块最大的泥块对着窝酿狠狠砸下去。他说钓不到它,也吓死它;吓不死它,也吓它个半死。现在他觉得不该去做这小孩子似的赌气事。
他盯住浮子蚂蚁喘气似的起伏,索性蹲下来,要是有张小板凳就好,他准备熬持久战。他想要是父亲肯定会掏出一支烟,悠闲而自信地对付它。这时,他有足够的信心对付水底下的家伙。经验里,眼下就是个小家伙,不然,不会这样磨蹭,一定是嘴太小,吃不进蚯蚓。反正钩上有整条的红蚯蚓,他也不信就这样一条毛毛虫吃豆叶一般能把它吃完。
一个岸上,一个水下,似乎两个都是怪物,就这样僵持的。时间才不会做看客,不会做这两个怪物的裁判。终于,褐白相间的鸭毛浮子似乎大幅度动了一下--实际也只是一游丝。也许只是眼睛出现了幻影,仿佛得了飞蚊症。可他已经不客气地屏住气把鱼竿提了起来,这次提得倒不快,意识里并不打算对方上钩,认为又是一串水滴。可偏偏感觉到钩住什么东西了,不像鱼,仿佛是一根稻草的轻重与僵硬。也就电光火石之间,容不得他的想法有一条鱼打个转的机会,眼前一簇红光,一只小龙虾离开了水面。它的一只螯死夹着线,一只螯与所有小手脚一起张开,仿佛举手投降的俘虏。
鱼钩并没有钩进它的嘴,没等鱼竿放下。它就掉落到蚕豆地的沟里,一身红袍,金盔铁甲,张牙舞爪,真是神气十足的小霸王,又摆出非要与他决斗似的。他钓过黄颡鱼、鲶鱼、黄鳝、螃蟹,甚至蛇。蛇会吓得他把线都扔了--他敢捉蛇,也不敢从水底下钓上来的蛇口中拔钩。
虽然他已经知道这红火火家伙也没什么来头,更不是天外来客,近来时有耳闻,谁谁抓到几只龙虾,谁谁在田沟河渠里见过,但第一次被自己钓上来,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了。
他隐隐感觉水底世界正在发生巨变。想像一下,这凶神恶煞的家伙有那对大铁钳,肯定什么都会吃,一只就足够猛了,让人无法下手,如果水底下横行着千军万马,那小鱼们小虾们能有活路吗?
钓到龙虾之后的一个多月里,他终于忙学业去了。直到中考结束,再拿起钓竿,奇怪的是他到哪里也钓不到鱼了,一条也再没钓到。
随后,他接到师范的录取通知书。在九月的一个台风之后,父亲送他涉过没膝的洪水去城里读书。那个装鱼的网袋也陪他进城了,不过,它这回装的是鞋子与脸盆。这时,他才发现母亲织的这个网袋竟然能装下一个脸盆,但他并不肯定能装下那条大青鱼。他的两根折叠式鱼竿从此寂寞在家里,靠在墙角的蛛网与尘埃里沉睡。